菽園雜記 (明)陸容 撰
●目錄
點校說明
序
卷一
卷二
卷三
卷四
卷五
卷六
卷七
卷八
卷九
卷十
卷十一
卷十二
卷十三
卷十四
卷十五
四庫全書總目菽園雜記提要
●點校說明
菽園雜記十五卷,明代陸容撰。
陸容,字文量,號式齋,太倉人。生于明英宗正統元年(一四三六),卒于孝宗弘治九年(一四九四)。成化二年(一四六六)進士。曾授南京主事,後遷兵部職方郎中,終居浙江參政。
據明史文苑傳,陸容少年時即與張泰、陸釴齊名。泰亦太倉人,釴則崑山人,俱在婁江之東,所以當時曾被稱之為「婁東三鳳」。但陸容詩才並不怎麼樣,較之泰、釴,更以學問見長。傳世著述,就是這部菽園雜記。四庫全書提要說,菽園雜記「于明代朝野故實,敍述頗詳,多可與史相參證;旁及談諧雜事,皆並列簡編。」這幾句話,大致概括了這部書的內容和特點。在明代筆記中,它是以記載朝野故實為特點的。譬如卷五列述洪武、永樂、成化三朝京營的設制大畧,卷九記載成化以前巡撫總督的增設、名目和職守,都可以補正史職官志之闕,有較高的史料價值。同時,它還記載了不少有關明代社會風俗民情和手工業生產的材料,也是很有意思的。如卷三記江西民勤儉:「每事各有節制之法,然亦各有一名。如喫飯,先一盌不許吃菜,第二盌纔以菜助之,名曰『齋打底』。饌品好買猪雜碎,名曰『狗靜坐』,以其無骨可遺也。勸酒菓品,以木雕刻彩色飾之,中惟時菓一品可食,名曰『子孫菓盒』。神牲品,賃于食店,獻畢還之,名曰『人沒分』。節儉至此,可謂極矣。」又如卷一記吴中俗諱,船家諱言「住」言「翻」,把「箸」說成「快兒」,「幡布」說成「抹布」;諱言「離散」,把「梨」說成「圓果」,「傘」說成「竪笠」;諱言「狼藉」,把「榔槌」說成「興哥」;諱言「惱躁」,把「謝灶」說成「謝歡喜」。這些都是相當真實的民俗學材料。當然,最有價值的還是對明代開礦、造紙等手工業生產的記載。如十三記載衢州常山、開化造紙,「其造法,採楮皮蒸過,擘去粗質,糝石灰,浸漬三日,蹂之使熟。去灰皮又浸水七日,復蒸之。濯去泥沙,曝晒經旬,舂爛,水漂;入胡桃藤等藥,以竹絲簾承之,俟其凝結,掀置白上,以火乾之。白者,以磚板制為案卓狀,圬以石灰,而厝火其下也。」不但講了造紙的原料、方法,而且講了造紙整個的工藝過程。
有的記載和議論,還說明陸容的學術觀點超出了當時一般士人的識見。如他反對熊去非要將叔梁紇配祀孔廟,作為寢殿之主(卷五);對洪武年間朝廷以重金厚祿訪求通曉曆術的方士,借周必心奏疏,表示了自己的看法(卷一):對世人指斥秦檜,提出了異議,認為宋、金和議,「推原其本,實由高宗懷苟安自全之心,無雪耻復仇之志。檜之奸,有以窺知之。故逢迎其君,以為容悅,以固恩寵耳。」(卷十三)對專供人君學習修齊治平之術的大學衍義,陸容認為皇帝從來是不看的,縱使想看它,周圍那些近侍寵臣也不肯讓他看。原因就在這本書卷三九、四十,歷引了前代宦官預政致禍的許多事例。這些雖是一鱗片爪,却是相當有見地的。
菽園雜記論史事,敍掌故,談學術,都有作者不少獨到見解,較少抄襲舊文。所以,和陸容同時的王鏊(一四五0——一五二四)曾說,「本朝記事之書,當以陸文量為第一」(轉引自四庫全書提要)。這當然是誇大其詞,不過却說明了菽園雜記在當時就已受到人們的重視。
菽園雜記通行以清嘉慶十五年墨海金壺本為最完善,這次點校就是以它為底本,並用上海圖書館藏明刻本和守山閣本作了校勘。點校或有疏漏,請讀者不吝指正。
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五日
●菽園雜記序 【 此序據明刻本補。】
王文恪罷相歸吴,每語其門人曰:本朝紀事家當以陸文量菽園雜記為第一。
篁墩程氏作公傳,其略曰:公當弘治初伏閣上疏,時予方以言者去國。道中得其稿,讀而歎曰:偉哉!賈、陸之緒論乎!然亦未必其終獲遇也。夫士獨求其無愧而已。公雖用,不究所學。然有建白在朝廷,有惠澤在民,有著述在學者,足以考見矣,遇不遇奚病焉!
貞山子陸 仲粲 校
太學生毛 仲良 刻
●菽園雜記卷一
朝廷每端午節賜朝官喫糕糉於午門外,酒數行而出。文職大臣仍從駕幸後苑,觀武臣射柳,事畢皆出。上迎母后幸內沼,看划龍船,砲聲不絕。蓋宣德以來故事也。丙戌歲,礮聲無聞,人疑之。後聞供奉者云:是日內官奏放礮,上止之云:「酸子聞之,便有許多議論也。」上之顧恤人言如此,可以仰見聖德矣。
奉天門常朝,御座後內官持一小扇,金黃絹以裹之。嘗聞一老將軍云,非扇也,其名卓影辟邪。永樂間外國所進,但聞其名,不知為何物也。
嘗聞尚衣縫人云:「上近體衣俱松江三梭布所製。」本朝家法如此。「太廟紅紵絲拜裀,立脚處乃紅布」。其品節又如此。今富貴家佻■〈亻達〉子弟,乃有以紵絲綾段為袴者,暴殄過分,甚矣。
近見洪武四年御試錄,總提調:中書省官二人。讀卷官:祭酒、博士、給事中、修撰各一人。監試官:御史二人,掌卷、受卷、彌封官,各主事一人。對讀官:司丞、編修二人。搜檢懷挾、監門、巡綽,所鎮撫各一人。禮部提調官:尚書二人。次御試策題。又次恩榮次第云。洪武四年二月十九日廷試。二十日午門外唱名,張掛黃榜,奉天殿欽聽宣論 【 奉天殿欽聽宣論守山閣本「宣論」作「宣紀」。】 。同日除授職名,於奉天門謝恩。二十二日錫宴於中書省。二十三日國子學謁先聖,行釋菜禮。第一甲三名,賜進士及第,第一名授員外郎,第二名、第三名授主事。第二甲一十七名,賜進士出身,俱授主事。第三甲一百名,賜同進士出身,俱授縣丞。姓名下籍狀與今式同,國初制度簡略如此。今進士登科錄,首錄禮部官奏殿試日期、合請讀卷及執事官員數、進士出身等第。聖旨俞允,謂之玉音。次錄讀卷、提調、監試、受卷、彌封、掌卷、巡綽、印卷、供給各官職名。又次錄三月一日諸貢士赴內府殿試。上御奉天殿,親試策問。三日早,文武百官朝服,錦衣衞設鹵簿于丹陛丹墀內,上御奉天殿,鴻臚寺官傳制唱名,禮部官捧黃榜,鼓樂導出長安左門外張掛畢,順天府官用傘蓋儀從送狀元歸。第四日賜宴於禮部,宴畢,赴鴻臚寺習儀。五日,賜狀元朝服冠帶及進士寶鈔。六日,狀元率諸進士上表謝恩。七日,狀元諸進士詣先師孔子廟,行釋菜禮。禮部奏請,命工部於國子監立石題名;朝廷或有事,則殿試移他日,謂之恩榮次第。又次錄進士甲第,第一甲三人,賜進士及第。第二甲若干人,賜進士出身。第三甲若干人,賜同進士出身。每人名下各具家狀。最後錄第一甲三人所對策,其家狀式姓名下云:「貫某府某州某縣某籍某生。治某經,字某。行幾,年幾歲,某月某日生。曾祖某。祖某。父某。母某氏。祖父母父母俱存曰重慶,下父母俱存曰具慶,下父存母故曰嚴侍,下父故母存曰慈侍,下父母俱故永感 【 下父母俱故永感 「故」下疑脫「曰」字。】 ,下兄某、弟某、娶某氏,某處鄉試第幾名,會試第幾名。」
予奉命犒師寧夏。內府乙字庫關領軍士冬衣,見內官手持數珠一串,色類象骨,而紅潤過之。問其所製,云:太宗皇帝白溝河大戰,陣亡軍士積骸徧野。上念之,命收其頭骨,規成數珠,分賜內官念佛,冀其輪回。又有腦骨深大者,則以盛淨水供佛 【 則以盛凈水供佛 明本「供佛」作「供物」。】 ,名天靈盌。皆胡僧之教也。
予使跡所及,歷趙、秦、伊、周四王府,朝見日皆有宴。惟秦王親宴於承運門,品饌豐盛。餘皆長史陪宴賓館,成禮而已。聞秦王之母太妃陳氏賢而且嚴,每朝使至,必令王出宴,云:「非惟見爾敬重朝廷,好言好事亦得見聞;若在宮中,不過與婦人相接而已,實有何益。」酒殽已具,必令人舁入觀之,如不佳,典膳廚役皆受撻辱。王之所以無失禮賓客者,由太妃之賢也。
各鎮戍鎮守內官,競以所在土物進奉,謂之孝順。陝西有木實名榅桲,肉色似桃,而上下平正如柿,其氣甚香,其味酸澀,以蜜制之,歲為進貢,然終非佳味也。太監王敏鎮守陝西時,始奏罷之,省費頗多。敏本漢府軍餘,善蹋鞠,宣廟愛而閹之。常熟知縣郭南,上虞人。虞山出軟栗,民有獻南者,南亟命種者悉拔去。云:「異日必有以此殃害常熟之民者。」其為民遠慮如此,因類記之。
環慶之墟有鹽池,產鹽皆方塊如骰子,色瑩然明徹。蓋即所謂水晶鹽也。池底又有鹽根如石,土人取之,■〈矢見〉為盤盂。凡煮肉貯其中抄勻,皆有鹽味。用之年久,則日漸銷薄。甘肅靈夏之地,又有青黃紅鹽三種,皆生池中。
陝西布政司本唐宰相府。前堂屏扆後有方石池,中刻波浪紋,云是宰相冰果之器。後堂簷下有一石池,中地稍高,四周有走水渠,云是宰相用以割羊。又有釘官石,石理中斷釘歷歷可見,云唐舉子以此自占。凡釘入者,終身利達,不入者不利,往往有驗云。
「焚書秪是要人愚,人未愚時國已墟;惟有一人愚不得,又從黃石授兵書。」此焚書坑詩,不知何人所作。家君常誦之。坑在驪山下,即坑儒谷是也。
正統己巳,車駕蒙塵,敵勢甚熾 【 敵勢甚熾 明本「敵勢」作「虜勢」。】 ,羣情騷然。太監金英集廷臣議其事,衆囁嚅久之。翰林徐珵元玉謂宜南遷,英甚不以為然。適兵部尚書于謙奏欲斬倡南遷之議者,衆心遂決。景皇帝既即位,意欲易儲。一日語英曰:「七月初二日,東宮生日也。」英叩頭云:「東宮生日是十一月初二日。」上為之默然。蓋上所言者謂懷獻,英所言者謂今上也。意與獻陵之對正相似。珵後改名有貞。
陝西環縣界有唐時木波、合道等城遺址。志書以為范文正公守環時所築。嘗考之,唐德宗興元十三年二月,集方渠、合道、木波三城,邠寧節度使楊朝晟之力也。文正公或因其舊址而修築之,故云。
溫泉在臨潼縣驪山北麓,即唐之華清宮故址。山上有王女祠 【 山上有王女祠 「王女」疑是「玉女」之誤。】 ,乃其發源處。唐時每歲臨幸,宮殿壯麗。今惟此池存焉。上覆屋數楹,四周甃以甓石,其水寒煖適調,清徹可鑑絲髮。湯泉若句容、宣府、遵化等處亦有之,其佳勝宜莫如此。然以官府掌之,非貴宦無由得浴。其外別引泉為男女混堂二處,則居民共之。
居庸關外抵宣府,驛遞官皆百戶為之。陝西環縣以北抵寧夏亦然。蓋其地無府州縣故也。然居庸以北,水甘美,穀菜皆多。環縣之北皆鹻地,其水味苦,飲之或至泄利。驛官於冬月取雪實窖中,化水以供上官,尋常使客罕能得也。
吾蘇陳僖敏公鎰為都御史巡撫陝西時,用法寛平,臨事簡易。數年間,雨暘時若,年穀屢登。民信愛之。以其美髯鬣,呼為鬍子爺爺。嘗以議事還朝,民訛傳得代,遮道借留者數千人。公諭以當復來,始稍稍散去。及其復來,焚香迎候亦然。民父母及身有疾者,發願為公舁轎,則不事醫藥祈禱,輒愈。一出行臺,人爭舁之,雖禁之不息也。及公去,有畫像事之者。其得民如此。代公者欲懲其弊,而濟之以猛。識者亦以為宜,然民雖陽畏而陰實怒之。且旱潦相仍,邊事日作,非復昔時之氣象矣。故善論公者,以為非但其德有以惠乎民,而其福之庇乎民者亦博矣。
陝西都指揮司整,幼嘗結數惡少為義弟兄,一人受挫,則共力復仇。整嘗擊殺一人於都市歌樓,主家執之不力,被脫去。乃執其與劉某於官,究整所在。劉曰:「我實殺之,非整也。」衆證為整,劉自認益堅。法司不能奪,乃論死。後得末減,發充遼東三萬衞軍。整德之,每歲供其軍貲。時整有老母,故劉誣代之。古之俠士不能過也。
太監牛玉之敗,南京六科給事中王徽等因上疏言宦官干政專權、置立私宅等事,皆祖宗時所無,請一切禁革之。其言讜直,切中時弊。徽等各調任遠州判官,天下之士莫不慕其風采。徽字尚文,南京人。丙戌歲,予犒師寧夏,過寧州聞判官李某,數中人問及此事。李云:始謀於王淵志默,志默恐同寮有進止者,乃焚香告天以為盟。奏本則各草一通,俱送尚文,以備采取。若為首則六科以次列名,不容退避。蓋舊規也。志默、紹興山陰人,謫四川茂州判官。予以此舉徽擅其名,而淵之力居多,故表著之。
陝西城中舊無水道,井亦不多,居民日汲水西門外。參政余公子俊知西安府時,以為關中險要之地,使城閉數日,民何以生?始鑿渠城中,引灞、滻水從東入,西出。環甃其下以通水,其上仍為平地。迤邐作井口,使民得以就汲。此永世之利也。
西嶽華山、西鎮吴山,皆在陝西境內,載在祀典。而西安又有五嶽廟。陳僖敏巡撫時,既不能毀,而又奏請重修之。失禮甚矣。況勞民傷財,在所得已,此不學之過也。
水東日記云:世稱警悟有局幹人曰乖覺,于兵部奏內常用之。然未見所出,乃引韓退之、羅隱乖角字,以為與今乖覺意正相反。蓋奏詞移文,間用方言時語,不必一一有出也。今之所謂乖,即古之所謂黠,黠豈美德哉。韻書訓乖云:戾也,背也,離也。凡乖者必與人背離。如與人相約諫君,劾姦死難,稍計利害,則避而違之以自全,反謂不違者為癡。此正所謂乖角耳。
正統丙辰狀元周旋,溫州永嘉人。聞閣老預定第一甲三人,候讀卷時問同在內諸公云:「周旋儀貌如何?」或以豐美對,閣老喜。及傳臚,不類所聞。蓋豐美者嚴州周瑄,聽之不真而誤對耳。天順庚辰,曹欽反,連捕其黨馮益損之甚急。一星士馮益謙之就逮,亦棄市。蓋二人皆寧波人,且同名,故有此誤。人之禍福固非偶然,然亦有如此者,所謂命也。
慶陽西北行二百五十里為環縣。縣之城北枕山麓,周圍三里許,編民餘四百戶,而城居者僅數十家。戍兵僦屋,閭巷不能容,至假學宮居之。其土沙瘠,其水味苦,乍飲之病脾泄。出趙大夫溝者味甘,然去城十餘里。歲祀先師則取釀酒,不可以給日用也。驛廩稍供稻米,蓋買諸慶陽,粟一斗得稻米一升。薪木則買諸開城。開城亦小邑,去環八十里,地有美薪,其愈環可知矣。其古蹟則靈武臺在焉,唐肅宗以太子即位其處。城之南有唐時木波、合道等城,遺址尚存。居數日,校官率舉業弟子五六人執經請益,咸謹朴。使之析義理,皆頗能之。與談古今及他文事,類莫能知。嘗與索韻書,徧城中不可得。蓋其地僻陋,無賢師友,校官來師者各以所通經授弟子。或不久去,則貿貿焉無能成其終者。無惑乎人才之難也。
巡撫陝西都憲嘉禾項公忠,令慶陽、邠、寧州縣督民種樹道旁,民頗怨之。巡撫延綏都憲廣東盧公祥有詩嘲之,其終篇云:「可惜路旁如許地,只栽榆柳不栽桑。」項公和韻云:「老我豈無衣食計,安知此地不宜桑。」二詩今在慶陽公館壁間。邠、寧、慶陽皆古豳地,七月之詩言蠶桑之事備矣。要之,盧公之言得之。
莊浪參將趙妥兒,土人也。嘗馬蹶,視土中有物,得一刀,甚異。每地方將有事,則自出其鞘者寸餘,鞘當刀口處常自割壞。識者云:「此靈物也,宜時以羊血塗其口。」妥兒賴其靈,每察見出鞘則預為之備。以是守邊有年,卒無敗事。太監劉馬兒還朝日,求此刀,不與。以是掩其功,不得陞。
民間俗諱,各處有之,而吴中為甚。如舟行諱「住」、諱「翻」,以「箸」為「快兒」,「幡布」為「抹布」。諱「離散」,以「棃」為「圓果」,「傘」為「豎笠」。諱「狼藉」,以「榔槌」為「興哥」。諱「惱躁」,以「謝竈」為「謝歡喜」。此皆俚俗可笑處,今士大夫亦有犯俗稱「快兒」者。
洪武中,朝廷訪求通曉曆數、數往知來、試無不驗者,必封侯,食祿千五百石。山東監生周敬心奏言:「國祚長短,在德厚薄,非曆數之可定。三代有道之長,固所定論。三代而下,深仁厚德者,漢、唐、宋而已。如漢高之寛仁,繼以文、景之恭儉,昭、宣之賢明,光武之中興,章帝之長者。唐太宗之力行仁義,宋太祖之誠心愛民。是以有道之長。國祚最短者莫如秦,其次如隋,又其次如五代。始皇之酷虐,煬帝之苛暴,五代之窮兇,是皆人事所致,豈在曆數?欽惟聖上應天眷命,掃滅羣雄 【 掃滅羣雄 明本「羣雄」作「胡虜」。】 ,救亂誅暴,其功大矣。然神武過於漢高而寛仁不及,賢明過於太宗而忠厚不及。是以御宇以來,政教未敷,四方未治。伏乞效漢高之寛仁,同太宗之誠慤,法三代之稅斂,則帝王之祚可傳萬世,又何必問諸卜技之人邪?」又言:「陛下連年遠征,臣民萬口一辭,皆知為恥不得傳國寶,欲取之耳。臣聞傳國寶出自戰國楚平王時,以卞和所得之玉琢之。秦始皇秘之,名曰御璽。自是以來,歷代珍之,遂有是名。易曰:『聖人之大寶曰位。何以守位,曰仁。』是知仁乃人君之寶,玉璽非寶也。且戰國之君,趙先得寶而國不守。五代之君皆得寶,皆不旋踵而亡。蓋徒知玉璽之為寶,而不知仁義之為大寶故也。天下治安享國之久者莫如三代,三代之時未有玉璽。是知有天下者在仁義而不在此璽亦明矣。今為取寶,使兵革數動,軍民困苦,是忽真正之大寶而易無用之小寶也 【 是忽真正之大寶而易無用之小寶也 紀錄本「忽」下有「其」字。】 。聖人智出天下,明照萬物,何乃輕此而重彼、愛彼而不愛此邪?」又言:「方今力役繁難,戶口雖多而民勞者衆;賦斂過厚,田糧雖實而民窮者衆;教化博矣,而民不說,所謂徒善也;法度嚴矣,而民不服,所謂徒法也。昔者汲黯言於漢武帝曰:『陛下內多慾而外施仁義,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?』方今國則願富,兵則願強,城池則願高深,宮室則願華麗,土地則願廣,人民則願衆。於是多取軍士,廣積錢財,征伐之舉無虛日,土木之功無已時,如之何其可治也。」又言:「洪武四年,欽錄天下官吏。十三年,連坐胡黨。十九年,起天下積年民害。二十三年,大殺京民。此妄立罪名,不分臧否,一槩殺之,豈無忠臣烈士、善人君子誤入名項之中。於茲見陛下之德薄而殺戮之機深矣。夫自古不嗜殺人者能一天下,而殺之多者後嗣不昌,秦、隋、元魏之君,好殺不已,其後至於滅絕種類。漢時誤殺一孝婦,致東海枯旱三年。方今水旱連年,未臻大稔,未必不由殺戮無辜感傷和氣之所致也。」又言:「明主之制,賞不僭,刑不濫。今刑既濫矣,復賞賜無節。天下老人,非功非德,人賜鈔五錠;出征軍官,位高而祿厚,平寇禦侮,亦其職分當然,今乃賞賜無極。夫厚斂重科,窮民困苦,而濫賜無功之人,甚無謂也。宜節無功之賞,以寛窮民之賦,則天下幸甚,萬姓幸甚。」其餘若通鈔法、罷充軍等事,皆切時弊。約三千餘言,節其要錄之。敬心不知為山東某州縣人,後仕某官。問之山東仕於朝者,皆莫之知。己無官守言責,而能直言如此,何其壯哉!不可泯也。
孟子云:傅說舉於版築之間。屈原云:說操築於傅巖兮,武丁用而不疑。二書築字,猶周詩築室百堵之築。蔡氏註說築傅巖之野云:築,居也。今言所居,猶謂之卜築。蓋以版築胥靡之事,說賢者,不宜有此。為賢者諱,故云然爾。然孟、屈去殷、周未遠,必有所傳。況耕稼陶漁,不足以病舜;釣弋獵較,不足以累孔。窮而操築,亦何足以為說諱乎!
古人於圖畫書籍,皆有印記,云某人圖書。今人遂以其印呼為圖書。正猶碑記碑銘,本謂刻記銘於碑也。今遂以碑為文章之名,莫之正矣。
前輩詩文稿,不愜意者多不存,獨於墓誌表碣之類皆存之者,蓋有意焉。景泰甲戌進士薊州錢源,其先崑山人。嘗以公差過崑,訪求其祖墓,父老無能知者。居數日,沈通理檢家藏前人墓誌,得洪武七年邑人盧熊所為錢瑞妻章氏墓誌,始知其祖墓在今儒學之後,而封表之。於是知葬埋之不可無誌,而誌葬者世系墓地,尤不可以不詳也。士大夫得親戚故舊墓文,必收藏之,而不使之廢棄,亦厚德之一端也。源本沙頭郁氏子。郁與錢世連姻。錢無子,郁以一子為其後,後戍薊州。郁今為醫官,錢氏則已絕矣。
吴中鄉村唱山歌,大率多道男女情致而已。惟一歌云:「南山脚下一缸油,姊妹兩箇合梳頭。大箇梳做盤龍髻,小箇梳做揚籃頭。」不知何意。朱廷評樹之嘗以問予,予思之。翼日報云:「此歌得非言人之所業本同,厥初惟其心之趣向稍異,則其成就遂有大不同者。作如是觀,可乎?」樹之云:「君之穎悟過我矣。作如是觀。」此山歌第一曲也。
●菽園雜記卷二
天順初,有歐御史者,考選學校士,去留多不公。富室子弟懼黜者,或以賄免。吾崑鄭進士文康,篤論士也。嘗送一被黜生詩,篇末云:「王嬙本是傾城色,愛惜黃金自誤身。」事可知矣。時有被黜者,相率鳴訴于巡撫曹州李公秉,公不為理。未幾李得代,順德崔公恭繼之。諸生復往訴,公一一親試之,取其可者,檄送入學。不數年去,而成名者甚衆,皆崔公之力也。二公一以鎮靜為務,一以伸理為心,似皆有見。若其孰為得失,必有能辨之者。
天順三年,南直隸清理軍伍御史郭觀,持法頗刻。崑山縣有一人誣首者,至連坐二十四人充軍。予家時為里正,亦在遣中。將欲伸冤於巡撫公,聞太倉查用純嫻習吏學,與謀之。查云:「巡撫與御史各領敕書行事,訴之無益。」又謀之崑城高以平氏。高云:「訴之可也。」或以查語質之,高云:「此非有識之言也。在京,刑部都察院獄情,必大理寺評允無礙,才敢決斷。御史在外行事,旁若無人;刑獄苟有冤抑,伸理平反,非巡撫而誰?訴之有益。」於是往訴,都憲崔公果為平反之,二十四人皆復為民。諺云:「事要好,問三老。」信然。
天順癸未會試,寓京邸。嘗戲為魁星圖,題其上云:「天門之下,有鬼踢斗。癸未之魁,筆錠入手。」貼於座壁,亡何失去。時陸鼎儀寓友人溫秉中家,出以為翫,予為之惘然。問所從來,云:「昨日倚門,一兒持此示我,以果易之。」予默以為吾二人得失之兆矣。未幾鼎儀中第一名,予下第。
本朝開科取士,京畿與各布政司鄉試,在子午卯酉年秋八月 【 在子午卯酉年秋八月 明本「子午卯酉」作「子卯午酉」。】 。禮部會試,在辰丑未戌年春二月。蓋定規也。洪武癸未,太宗渡江。天順癸未,貢院火。皆以其年八月會試,明年三月殿試,於是二次有甲申科。貢院火時,舉人死者九十餘人。好事者為詩云:「回祿如何也忌才,春風散作禮闈災。碧桃難向天邊種,丹桂翻從火裏開。豪氣滿場爭吐焰,壯心一夜盡成灰。曲江勝事今何在,白骨稜稜漫作堆。」至今誦之,令人傷感。或云蘇州奚昌元啟作。
正統間,工部侍郎王某出入太監王振之門。某貌美而無鬚,善伺候振顏色,振甚眷之。一日問某曰:「王侍郎,爾何無鬚?」某對云:「公無鬚,兒子豈敢有鬚。」人傳以為笑。
新舉人朝見,著青衫,不著襴衫者,聞始於宣宗有命,欲其異於歲貢生耳。及其下第送國子監,仍著襴衫。蓋國學自有成規也。
本朝政體,度越前代者甚多。其大者數事,如:前代公主寡,再為擇壻,今無之。前代中官被寵,與朝臣並任,有以功封公侯者;今中官有寵者,賜袍帶;有軍功者,增其祿食而已。前代京尹刺史皆有生殺之權,今雖王公不敢擅殺人。前代重臣得自辟任下寮,今大臣有專擅選官之律。前代文廟聖賢,皆用塑像;本朝初建國學,革去塑像,皆用木主。前代嶽鎮海瀆,皆有崇名美號,今止以山水本名稱其神。郡縣城隍及歷代忠臣烈士,後世溢美之稱,俱令革去。前代文武官皆得用官妓,今挾妓宿娼有禁,甚至罷職不叙。
陳元孚先生讀書法:「生則慢讀吟語句,熟則疾讀貪遍數,攀聯以續其斷,喝怒以正其誤;未熟切忌背誦,既倦不如少住。如此力少功多,乃是讀書要務。」
薛主事機,河東人。言其鄉人有患耳鳴者,時或作癢,以物探之,出蟲蛻,輕白如鵞翎管中膜。一日與其侶並耕,忽雷雨交作,語其侶曰:「今日耳鳴特甚,何也?」言未既,震雷一聲,二人皆踣于地。其一復甦 【 其一復甦 「復甦」原作「復醒」,此據明本改。】 ,其一腦裂而死,即耳鳴者。乃知龍蟄其耳,至是化去也。戴主事春,松江人。言其鄉有衞生者,手大指甲中見一紅觔,時或曲直,或蜿蜿而動。或恐之曰:此必承雨濯手,龍集指甲也。衞因號其指曰赤龍甲。一日,與客泛湖,酒半,雷電繞船,水波震蕩。衞戲語坐客曰:「吾家赤龍得無欲去邪?」乃出手船窗外,龍果裂指而去。此正與青州婦人青筋癢則龍出事相類。傳云:神龍或飛或潛,能大能小,其變化不測。信矣哉!
舊習舉業時,嘗作詩說質疑一冊。近已焚去,存其有關大義者一二云:
羔裘三章 朱氏云:「舍命不渝,則必不徼倖以苟得,而於守身之道得矣。邦之司直則必不阿諛以求容 【 邦之司直則必不阿諛以求容 明本「求容」作「求進」。】 ,而於事君之道得矣。既能順命以持身,又能忠直以事上,此其所以為邦之美士也。」如此說未為不可,但詳味語意在首章。邦之司直,邦之彥兮者,贊美之辭耳。
彤弓三章 輔氏云:大抵此詩云云,疑此說非是。蓋載與櫜是藏之之事,喜與好是貺之之心,右與醻是饗之之節耳。當重在首章。
六月「有嚴有翼」 謝氏云:為將必嚴云云,軍士不整。疑此說非是。嚴、敬二字相因,豈可分屬將帥。
甫田二章 朱氏曰:齊明犧羊,禮之盛也云云。祈年之祭言之。疑此說非是。此章上下五句,各以韻相叶,而互見其義耳。非必報成之祭,無樂以達和,祈年之祭,無禮以備物也。
思文「無此彊爾界」 朱氏疏義以此句專指來牟言。疑非作詩者本意。此句文意,正如魯頌之「無小無大」,書之「無偏無黨」,皆是形容下文耳。
臣工「王釐爾成,來咨來茹。」先儒說此二句太支離,愈致窒礙,惟劉須溪「未有所言」一句得之。
玄鳥 三頌多宗廟樂歌,與風雅不同。故其分節,以音韻而不以義理,如「天命玄鳥」至「正域彼四方」,以「商」「茫」「湯」「方」韻為一節。若義理則在「方命厥后,奄有九有」處斷。分屬「商之先后」一段者,以音韻之協也。「商之先后,受命不殆」,正應上文「天命」「帝命」。今讀詩者多不解此。
移文中字,有日用而不知所自,及因襲誤用而未能正者。姑舉一二:如查字音義與槎同,水中浮木也。今云查理、查勘,有稽考之義。弔本傷也,愍也。今云弔卷、弔冊,有索取之義。票與慓同,本訓急疾,今以為票帖。綽本訓寬緩,今以為巡綽。盔本盂也,今以名鐵冑 【 今以名鐵冑 「冑」原「胃」,此據明本改。】 。鐲本鉦也,今以名釧屬。又如閘朝、閘班課程,其義皆未曉,其亦始於方言與?價直為價值,足彀為足勾,斡運為穵運。此類尤多,甚者施之章奏,刻之牓文。此則承譌踵謬,而未能正者也。
佛本音弼,詩云:「佛時仔肩。」又音拂,禮記云:「獻鳥者佛其首。」註云:「佛,不順也。謂以翼戾之。」禪本音擅,孟子云:「唐虞禪」是已。自胡書入中國,佛始作符勿切,禪始音蟬。今人反以輔佛之佛,禪受之禪,為借用圈科,非知書學者。
僧慧暕涉獵儒書,而有戒行。永樂中,嘗預修大典,歸老太倉興福寺。予弱冠猶及見之,時年八十餘矣。嘗語坐客云:「此等秀才,皆是討債者。」客問其故,曰:「洪武間,秀才做官喫多少辛苦,受多少驚怕;與朝廷出多少心力?到頭來,小有過犯,輕則充軍,重則刑戮。善終者十二三耳。其時士大夫無負國家,國家負天下士大夫多矣。這便是還債的。近來聖恩寛大,法網疎闊。秀才做官,飲食衣服,輿馬宮室,子女妻妾,多少好受用,幹得幾許好事來?到頭全無一些罪過。今日國家無負士大夫,天下士大夫負國家多矣。這便是討債者。」還債討債之說,固是佛家緒餘,然謂今日士大夫有負朝廷,則確論也。省之,不能無愧。
回回教門,異於中國者,不供佛,不祭神,不拜屍,所尊敬者惟一天字。天之外,最敬孔聖人。故其言云:「僧言佛子在西空,道說蓬萊住海東,惟有孔門真實事,眼前無日不春風。」見中國人修齋設醮,笑之。初生小兒,先以熟羊脂納其口中,使不能吐嚥,待消盡而後乳之。則其子有力,且無病。其俗善保養者,無他法,惟護外腎,使不著寒。見南人著夏布袴者,甚以為非,恐凉傷外腎也。云:「夜臥當以手握之令暖,」謂「此乃生人性命之本根,不可不保護。」此說最有理。
太倉未有學校之前,海寧寺僧善定能講四書,里之子弟多從之游。嘗與人曰:「為人不可壞了大題目。如為子須孝,為臣須忠之類是也。」淮雲寺僧惟寅亦能講解儒書。嘗語人曰:「凡人學藝須學有跡者,無跡者不能傳後。如琴奕皆為無跡,書畫詩文有跡可傳也。」此亦有見之言,其徒嘗誦之。有詰之者曰:「為人而去其天倫,謂之不壞大題目,可乎?為學出日用彝倫之外,而歸於寂滅,謂之有跡,可乎?」其徒不能答。
古諸器物異名,屭贔其形似龜,性好負重,故用載石碑。螭■〈虫勿〉,其形似獸,性好望,故立屋角上。徒牢,其形似龍而小,性吼叫,有神力,故懸於鐘上。憲章,其形似獸,有威,性好囚,故立於獄門上。饕餮,性好水,故立橋頭。蟋蜴,形似獸,鬼頭,性好腥,故用於刀柄上。■〈虫彎〉■〈虫全〉,其形似龍,性好風雨,故用於殿脊上。螭虎,其形似龍,性好文彩,故立於碑文上。金貌,其形似獅,性好火烟,故立於香爐蓋上。椒圖,其形似螺螄,性好閉口,故立於門上。今呼鼓丁非也。虭蛥,其形似龍而小,性好立險,故立於護朽上。鰲魚,其形似龍好吞火,故立於屋脊上。獸■〈虫勿〉,其形似獅子,性好食陰邪,故立門環上。金吾,其形似美人,首魚尾有兩翼,其性通靈不睡,故用巡警。出山海經、博物志。右嘗過倪村民家,見其雜錄中有此,因錄之以備參考。如詞曲有「門迎四馬車,戶列八椒圖」之句,「八椒圖」人皆不能曉。今觀椒圖之名,義亦有出也。然考山海經、博物志皆無之。山海經原缺第十四、十五卷,聞博物志自有全本,與今書坊本不同。豈記此者嘗得見其全書與?
關雲長封漢壽亭侯,漢壽本亭名,今人以「漢」為國號,止稱壽亭侯,誤矣。漢法:十里一亭,十亭一鄉。萬戶以上,或不滿萬戶,為縣。凡封侯視功大小,初亭侯,次鄉縣郡侯。雲長漢壽亭侯,蓋初封也。今印譜有「壽亭侯印」,蓋亦不知此而偽為之耳。
談星命者以十二宮值十一曜立說,論人行年休咎。十一曜,宋潛溪嘗辯之,而十二宮亦有可以破愚昧者。三代之時,人授五畝之宅,百畝之田,非若後世富連阡陌 【 非若後世富連阡陌 「非若」原作「若非」,此據明本改。】 ,貧無立錐。其時田宅未聞餘欠也,男則稼穡,女則桑麻,以衣以食。用器不足,以其所有,易其所無。務本者不至乎貧,逐末者不至乎富。其時財帛蓋無不足者,子事其父,弟事其兄,少事其長。奴僕惟官府有之,民庶之家,非敢畜也。天子諸侯公卿大夫士庶人,后夫人妃嬪妻妾,各有定制。男子二十而冠,三十而有室。女子十五而笄,二十而嫁。各有其節,婚姻之早晚,妻妾之多寡,無容異也。鄉田同井,死徙無出鄉,其時遷移之議,何自而興?四十始仕,五十命為大夫,七十致仕,出身遲速,官職崇卑之說,何自而起?蓋後世上無道揆,下無法守,於是小道邪說以作,雖有聰明才智之士,不能不為之惑。何則?教化不足以深入人心,故人自信不篤,而狥物易移也。
京畿民家,羡慕內宮富貴,私自奄割幼男,以求收用。亦有無籍子弟,已婚而自奄者。禮部每為奏請,大率御批之出,皆免死,編配口外衞所,名淨軍。遇赦,則所司按故事奏送南苑種菜。遇缺,選入應役。亦有聰敏解事,躋至顯要者。然此輩惟軍前奄入內府者,得選送書堂讀書,後多得在近侍。人品頗重。自淨者其同類亦薄之。識者以為朝廷法禁太寛,故其傷殘肢體,習以成風如此。欲潛消此風,莫若於遇赦之日,不必發遣種菜。悉奏髠為僧;私蓄髮者,終身禁錮之,則此風自息矣。
吴中民家,計一歲食米若干石,至冬月,舂臼以蓄之 【 舂臼以蓄之「舂」原作「春」,此據明本改。】 ,名冬舂米。嘗疑開春農務將興,不暇為此,及冬預為之。聞之老農云:不特為此。春氣動則米芽浮起,米粒亦不堅。此時舂者多碎而為粞,折耗頗多。冬月米堅,折耗少,故及冬舂之。
韓文公送浮屠文暢師序,理到之言也,髠緇氏乃以不識浮屠字議譏之。此可見文公高處,蓋是平生不看佛書然耳。若稱沙門比邱之類,則墮其窠臼中矣。後人註身毒國,云即今浮屠胡是也。又如世俗信浮屠誑誘,伊川先生治喪不用浮屠之類皆襲之,而作古者韓公也。
禮不下庶人,非謂庶人不當行,勢有所不可也。且如娶婦三月,然後廟見及見舅姑。此禮必是諸侯大夫家才可行。若民庶之家,大率為養而娶。況室廬不廣,家人父子朝暮近在目前,安能待三月哉!又如內外不共井、不共湢浴。不共湢浴,猶為可行,若鑿井一事,在北方最為不易。今山東北畿大家,亦不能家自鑿井,民家甚至令婦女沿河擔水。山西少河渠,有力之家,以小車載井綆,出數里汲井。無力者以器積雨雪水為食耳,亦何常得贏餘水以浴。此類推之,意者,古人大抵言其禮當如此,未必一一能行之也。
京師有李實,名牛心紅,核必中斷,云是王戎鑽核遺跡。湖湘間有湘妃竹,斑痕點點,云是舜妃灑淚致然。吴中有白牡丹,每瓣有紅色一點,云是楊妃粧時指捻痕。有舜哥麥,其穟無芒。熟時,遙望之,焦黑若火燎然,云是舜後母炒熟麥令其播種,天佑之而生,故名。有王莽竹,每竿著土一節,必有剖裂痕,云是莽將篡位,藏銅人於竹中,以應符讖而然。凡此固皆附會之說 【 凡此固皆附會之說 明本「說」作「辭」。】 。然其種異常,亦造化之妙,莫能測也。
杜子美飲中八僊歌云:「李白一斗詩百篇,長安市上酒家眠,天子呼來不上船。」說者以船為襟紐。竊意明皇或在船召白,白醉而不能上耳,不必鑿說也。唐人韋處士郊居詩云:「門外晚晴秋色老,萬條寒玉一谿烟。」萬條寒玉謂竹也。近時作草書者,皆書作蕭條寒玉,誤也。 張繼楓橋夜泊詩二句云:「江村漁父對愁眠。」然不若舊本江楓漁火為佳。此皆刻本之誤也。 【 原本「江楓漁火為佳」之下曰:但不知繼自改定,定於他人爾。】
崑山呂寅叔家貧,授徒為養,平居無故不出門戶。每歲春秋祀先師,必半夜預詣學,隨班行禮,禮畢輒去,不令縣官知。予在崑學數年,見其始終如此,雖陰雨不爽也,可謂篤厚君子矣。
陶浩字巨源,太倉名醫,讀書有識。景泰間,崑學教諭 【 崑學教諭 「諭」原作「論」,此據守山閣本改。】 嚴先生敏妻病,予時為學生,遣迎巨源治之。嚴,杭人,適其鄉人尚書于公加少保,官其子為千戶。嚴極口譽之,巨源從容曰:「雖曰不要君,吾不信也。」嚴為默然。巨源之識可想矣。
常朝官懸帶牙牌,專主關防出入,與古所佩魚袋之制不同 【 與古所佩魚袋之制不同 「袋」原誤作「■〈伐上衣下〉」,此據守山閣本改。】 。觀其正面,刻各衙門官名,背面刻出京不用字及禁令可知。天順三年,淛江鄉試策問及之,而終無決斷,蓋見之不明也。凡在內府出入者,貴賤皆懸牌,以別嫌疑。如內使火者烏木牌,校尉、力士、勇士、小厮銅牌,匠人木牌,內官及諸司常朝官牙牌。若以為榮美之飾,則朝廷待兩京為一體,何在京伶官之卑亦有之,而南京諸司尊官不以此榮美之邪。況古者金魚之佩,未必出京不用也。
沈質文卿居太倉,家甚貧,以授徒為生。一夕寒不成寐,穿窬者穿其壁。文卿知之,口占云:「風寒月黑夜迢迢,辜負勞心此一遭。只有破書三四束,也堪將去教兒曹。」穿壁者一笑而去。視「世上如今半似君」之句,頗為優柔矣。
張倬,山陰人。景泰初,為崑山學訓。年未三十,以聰敏聞。典史姜某體肥,嘗戲張云:「二十三歲小先生。」倬應云:「四五百斤肥典史。」有璵僧會者,嘗對客云:「儒教雖正,不如佛學之博。如僧人多能讀儒書,儒人不能通釋典是也。本朝能通釋典者,宋景濂一人而已。」倬云:「譬如飲食,人可食者,狗亦能食之。狗可食者,人決不食之矣。」此雖一時戲言,亦自可取。
東西長安門,通五府各部處總門,京師市井人謂之孔聖門。其有識者則曰拱辰門,然亦非也。本名公生門。予官南京時,於一鋪額見之。近語兵部同寮,以為無意義,多譁之。問之工部官,以予為然,衆乃服。
吏人稱外郎者,古有中郎、外郎,皆臺省官,故僭擬以尊之。醫人稱郎中,鑷工稱待詔,磨工稱博士,師巫稱太保,茶酒稱院使皆然。此元時舊習也 【 此元時舊習也 明本作「此胡元名分不明之舊習也」。】 ,國初有禁。
鎖鑰云者,以其形如籥耳。今鎖有圓身者,古制也。方身鎖,近世所為。唐人云:「銀鑰卻收金鎖合」,誤以開鎖具為鑰。開鎖具自名鑰匙,亦云鎖匙。
●菽園雜記卷三
本朝六卿之設,雖祖周官,而六部之名,實沿唐制。但唐之六部,為尚書省之屬曹。本朝六部,為六尚書之公署。唐以為省名,今以為官名,為不同耳。唐尚書省之制,都堂在中,尚書令、左右僕射、左右丞各一人居之。吏、戶、禮三部在東,兵、刑、工三部在西。每部尚書、左右侍郎各一人,各統四司。六部之外,又有左右二司。每司各有郎中、員外郎,分理庶務。署覆文案,則有主事。今之六部,特尚書一省之官,戶、刑二部屬司,比唐制加多耳。又如唐中書省,有令、有侍郎、中書舍人、通事舍人,官屬頗多。今革中書省,止存中書舍人而已。唐門下省有給事中等官,今革門下省,改通政司,止存其屬給事中,分六科而已。唐御史臺有御史大夫、御史中丞,其屬有三院:臺院侍御史隸焉,殿院殿中侍御史隸焉,察院監察御史隸焉。今改御史臺為都察院,革侍御史、殿中御史,止存監察御史,分道理事,特唐三院之一耳。唐有學士院、翰林院、集賢院、弘文館,今皆革去,止存翰林院。其餘諸司,減省於唐,不能悉數。好議者輒謂本朝官制冗濫,其亦未之考邪?
國初欲建都鳳陽,其城池九門,正南曰洪武,南之左曰南左甲第,右曰前右甲第,北之東曰北左甲第,西曰後右甲第,正東曰獨山,東之左曰長春,右曰朝陽,正西曰塗山。後定鼎金陵,乃設中都留守司於此。金陵本六朝所都,本朝拓其舊址而大之,東盡鍾山之麓。城池周迴九十六里,立門十三,南曰正陽,南之西曰通濟,又西曰聚寶,西南曰三山,曰石城;北曰太平,北之西曰神策,曰金川,曰鍾阜,東曰朝陽,西曰清涼,西之北曰定淮,曰儀鳳。後塞鍾阜、儀鳳二門。其外城則因山控江,周迴一百八十里,別為十六門,曰麒麟,曰仙鶴,曰姚坊,曰高橋,曰滄波,曰雙橋,曰夾岡,曰上方,曰鳳臺,曰大馴象,曰大安德,曰小安德,曰江東,曰佛寧,曰上元,曰觀音。永樂十七年,改北平為北京。十九年,營建宮殿;尋拓其故城規制,周迴四十里,凡九門,正南曰正陽,南之左曰崇文,右曰宣武,北之東曰安定,西曰德勝,東之南曰朝陽,北曰東直,西之南曰阜城,北曰西直。然其時尚稱行在;正統七年,諸司題署始去行在字,舊都諸司印文,皆增南京字,而兩京之制於是定矣。
崑山本古婁縣,梁大同初改今名。其山在今松江府華亭縣界。晉陸氏兄弟機、雲生其下,皆有文學,時人比之崑山片玉,故名。唐吴郡太守趙居貞奏割崑山、嘉興、海鹽三縣地立華亭縣,山始分屬焉。今為松江九峰之一。崑山縣治北之山,自名馬鞍。縣志引劉澄之揚州記甚明。或有稱玉峰者,蓋擬之耳。然崑山之神載在祀典,其祠舊在馬鞍山東偏,又似以馬鞍為崑山者。
皇陵初建時,量度界限,將築周垣。所司奏民家墳墓在旁者當外徙。高皇云:「此墳墓皆吾家舊鄰里,不必外徙。」至今墳在陵域者,春秋祭掃,聽民出入無禁。此言聞之鳳陽尹杜長云。於此可見帝皇氣象,包含偏覆,自異於尋常萬萬也。
南京通政司門下有一紅牌,書曰奏事使。云洪武間,凡有欲奏事不得至御前者,取此牌執之,可以直入內府,各門守衞等官不敢阻當。國初通達下情如此。成化初年,南京通政司官遇告狀,有所知名則不受,甚者撻而逐之。祖宗之法蓋蕩然矣。
南京各部皁隸,俱戴漆巾,惟禮部無之。諸司前門俱有牌額,惟兵部無之。云洪武中,邏卒常陰伺諸司得失,禮部皁隸嘗晝寢,兵部夜無巡警,皆被邏者取去,故至今猶然。吏部後有敬亭者,仁廟為皇太子監國時,吏部選官,謂之敬選。故云。
永樂七年,太監鄭和、王景弘、侯顯等,統率官兵二萬七千有奇,駕寶船四十八艘,齎奉詔旨賞賜,歷東南諸蕃,以通西洋。是歲九月,由太倉劉家港開船出海,所歷諸蕃地面,曰占城國,曰靈山,曰崑崙山,曰賓童龍國,曰真臘國,曰暹羅國,曰假馬里丁,曰交闌山,曰爪哇國,曰舊港,曰重迦邏,曰吉里地悶,曰滿剌加國,曰麻逸凍,曰■〈彭上灬下〉坑,曰東西竺,曰龍牙加邈,曰九州山,曰阿魯,曰淡洋,曰蘇門答剌、曰花面王,曰龍嶼,曰翠嵐嶼,曰錫蘭山,曰溜山洋,曰大葛闌,曰阿枝國,曰榜葛剌,曰卜剌哇,曰竹步,曰木骨都東,曰阿丹,曰剌撒,曰佐法兒國,曰忽魯謨斯,曰天方,曰琉球,曰三島國,曰浡泥國,曰蘇祿國。至永樂二十二年八月十五日 【 至永樂二十二年八月十五日 明本「二十二年」作「一十二年」。】 ,詔書停止。諸蕃風俗土產,詳見太倉費信所上星槎勝覽。
羅修撰倫,上疏論閣老南陽李公奪情事,調泉州市舶提舉。章編修懋、黃編修仲昭、莊檢討■〈日上永下〉,皆上疏論元夕觀燈事,章調知臨武,黃調知湘潭,莊調桂陽州判官。李公歿後,淳安商公復入閣,言於上,皆得復其官,於是羅為南京翰林修撰,章、黃皆為南京大理評事,莊為南京行人司副。適廬陵陳公文亦卒,士人有為詩悼之者,末二句云:「九原若見南陽李,為道羅生已復官。」蓋章、黃、莊三人之謫,實出上意,而羅之謫,李公不能無意,故云。先是大臣遭父母喪,奪情起復者,比比皆是。至是始著為令,皆終喪三年。奪情起復者,亦間有之,實出朝廷勉留,非復前時之濫。是則羅生一疏之力也。
宣德間,大理寺卿胡槩巡撫南直隸,用法嚴峻。凡豪右之家,素為民害者,悉被籍其產,徙置遠方。雖若過甚,而小民怨氣,一時得伸。周文襄繼之,一意寛厚,富家大戶頗被帡幪。有告訐者,亦不輕理。一訐者面斥公曰:「大人如何不學胡卿?使我下情不能上達。」公從容語之曰:「胡卿敕書令其袪除民害,我敕書只令撫安軍民。朝廷委任不同 【 朝廷委任不同 明本「委任」作「委托」。】 。」溫顏遣之,人服其量。
嘗有人臨刑以三覆奏得免。或問當此時自覺心神何如,云:「已昏然無所知,但記身坐屋脊上,下見一人面縛。我妻子親識皆在其旁。少頃報至,才得下屋。」蓋上屋者其魂,所見面縛者其身也。觀此,則世俗落魂之說,信有之矣。
文皇兵至濟南,城未下,以箭書射城中促降。時國子監生濟陽高賢寧適在城中,乃作周公輔成王論射城外,乞罷兵。未幾城下,賢寧被執,云:「此即作論秀才。」文皇曰:「好人也。」欲官之,固辭。其友紀綱勸令就職,賢寧曰:「君是學校棄才,我已食廩有年,不可也。」綱言於上,全其志而遣之,年九十七而終。蓋綱前時被黜,生故云「棄才。」於是見賢寧守身之節,文皇待士之度,兩得之矣。
吴下每有鄉村小夫,語言應對,全不務實。問其里居,如安亭則曰安溪,茜涇則曰茜溪,石浦則曰石川,芝塘則曰芝川,疁塘則曰疁溪,塗松則曰松溪。但取新美,不知失其義理。蓋亭乃漢制鄉都之名,如華亭、夷亭、望亭皆古名;塘、浦乃吴中水道之名;川與溪則水出兩山之間,大而駛者如蜀之東西川,越之剡溪,婺之蘭溪,湖之苕霅等溪是矣。蘇松之地,平疇千里,塘浦浜港,經緯其間,通潮處其水以時長落,無潮處其水平漫如常,與彼異矣。必欲以川溪名之,亦未為不可。但亭與塘浦,其名傳自古昔,初非朝歌、勝母之可憎,柏人、彭亡之可忌。不知何辱於此輩,而必欲更之邪。
江西民俗勤儉,每事各有節制之法,然亦各有一名。如喫飯,先一盌不許喫菜,第二盌纔以菜助之,名曰「齋打底」。饌品好買猪雜臟,名曰「狗靜坐」,以其無骨可遺也。勸酒菓品,以木雕刻彩色飾之,中惟時菓一品可食,名曰「子孫菓盒」。」獻神牲品,賃於食店,獻畢還之,名曰「人沒分。」節儉至此,可謂極矣。學生讀書,人各獨坐一木榻,不許設長凳,恐其睡也,名曰「沒得睡」,此法可取。
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拾阡陌等字 【 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拾阡陌 明本「阡陌」作「阡伯」。】 ,相傳始於國初刑部尚書開濟,然宋邊實崑山志已有之。蓋錢穀之數用本字,則姦人得以盜改,故易此以關防之耳。
正統間,南直隸提督學校御史廬陵孫先生鼎,篤信力行之士,言行政事,足以表儀士類。每閱諸生試卷,雖盛暑若燈下,必衣冠焚香,朗誦而去取之。侍者勸便服,先生曰:「士子一生功名富貴,發軔於此。此時豈無神明在上?各家祖宗之靈,森列左右,亦未可知。小子豈敢不敬?」故事:士子中小試赴舉者,插花掛紅,鼓樂道送,時睿皇北狩之報方至。先生語諸生云:「天子蒙塵在外,正臣子泣血嘗膽之時。吾不敢陷諸生於非禮,花紅鼓樂,今皆不用。」乃親送至察院前門而還。至今人能道之。
凡小說記載,多朝貴及名公之事,大抵好事者得之傳聞,未必皆實。如以「舊女壻為新女壻、大姨夫作小姨夫」之句為歐公者,後世娶妻妹輒據以為口實。嘗考公年譜,公初娶胥氏,翰林學士偃之女。繼娶楊氏,集賢院學士諫議大夫大雅之女。三娶薛氏,資政殿學士戶部侍郎奎之女。行狀墓誌皆同。是知此說好事者為之也。此猶未為害事,若某詩話記司馬溫公私狎營妓,王荊公以詩戲之,其為污染名德甚矣。蓋溫公固不為此,荊公端人,追之戲之,恐亦非其所屑為也。闢而不信為宜。
姪本妻兄弟之女,古者諸侯之女嫁與諸侯以姊姪從。左傳云:「姪其從姑」是已。今人稱兄弟之子為姪,不知誤自何時。唐狄仁傑諫武后云:「姑姪與母子孰親?」始見於此。然猶稱武姓之子為姪,對姑而言之耳。此字隨俗稱呼則可,若施之文章,不若稱從子族子之類之為愈也。
歐陽公言餕餡之譌最為可笑。今俗吏於移文中,如價直之直作值,槍刀之槍作鎗,案卓作案棹,交倚作交椅。此類甚多,使歐公見之,當更絕倒也。
唐制,尚書省其屬有六尚書,即今六部是已。故唐人結銜云:尚書某部某官。其稱尚書者,省名也。本朝六尚書,乃六部官名。六部之屬,曰某清吏司。各有郎中主之,員外郎、主事為佐。今人書銜,往往蹈襲古式,稱尚書某部某官者,不講時制,而專尚虛夸故也。大抵古人結銜多實,今人多夸。如唐、宋人於本銜之外,書賜紫金魚袋,或實食若干戶之類,蓋其常得服用者。近時京官使外國,攝盛而行者,則終身書賜一品服。嘗與修一統志者,則書國志總裁。前任南京國子監祭酒,後任在京祭酒者,則曰兩京國子祭酒。有嘗為美官而外補、左遷、革職者,猶書前某官。蓋眷戀未能舍也。此雖細事,亦足以觀人品矣。
自三代而下,搢紳介冑判為二途者久矣。然綜理綱維,其事武士未之能專也,故歷代握兵者,必皆文武兼資之才。近代若宋之安撫司,元之行省,皆總州郡兵民之政。國朝建置之初,一切右武,如五軍都督,官高六部尚書一階。在外都司衞所,比布政司。府州官亦然。然什伍之兵,官軍之食,修固城隍、繕完兵器之財,皆自府州縣而出,豈可判而為二哉!故國初委任權力,重在武臣,事無不濟。承平日久,無用武事,則其勢自有不可行者矣。今天下兵政不立,兵威不振,正坐此也。使當時謀國者為善後之計,每都司衞所正官俱設文職一員,佐貳仍用武職。除民事不預,凡軍中事,宜與布政使司及府州官會同行事,庶乎其可也。然律令有變亂成法之戒,誰得而議之。
當塗民邵某,業合韋,事母孝。母病瞽,日傭歸,必買市食以奉母。一日邵出,其妻得蠐螬蟲數枚,炙以奉姑,紿云所親佳餽也。姑食而美,乃留二三啖其子。子見之,失聲痛哭,母被驚,雙目忽開明如平時。邵欲逐其妻,母曰:「非婦毒我,我目當再明,天使婦以此醫我也。」邵乃留之終身。
洪武中,京民史某與一友為火計。史妻有美姿,友心圖之。嘗同商於外,史溺水死,其妻無子女,寡居。持服既終,其友求為配,許之。居數年,與生二子。一日雨驟至,積潦滿庭,一蝦蟇避水上階,其子戲之,杖抵之落水。後夫語妻云:「史某死時,亦猶是耳。」妻問故,乃知後夫圖之也。翌日,俟其出,即殺其二子,走訴於朝。高皇賞其烈,乃置後夫於法而旌異之。好事者為作蝦蟇傳以揚其善,今不傳。
國初,江岸善崩,土人謂有水獸曰豬婆龍者搜抉其下而然。適朝廷訪求其故,人以豬與國姓同音,諱之,乃嫁禍於黿。上以黿與元同音,益惡之,於是下令捕黿。大江中黿無大小,索捕殆盡。老黿逃捕者,不上灘淺,則以炙豬為餌釣之。衆力掣不能起,有老漁云:「此蓋四足爬土石為力耳。當以甕穿底,貫釣緡而下,甕罩其頭,必用前二足推拒,從而併力掣之,則足浮而起矣。」如其言,果然。豬婆龍,云四足而長尾,有鱗甲,疑即鼉也。未知是否。聞黿之大者能食人,是亦可惡,然搜抉江岸,非其罪也。夫以高皇之聰明神智,人言一遷就,禍及無辜如此。則朋黨獄興之時,人之死於遷就者,可勝言哉!
正統初,南畿提學彭御史勗,嘗以永樂間纂修五經四書大全討論欠精,諸儒之說,有與集註背馳者。嘗刪正自為一書,欲繕寫以獻。或以大全序出自御製而止。以今觀之,誠有如彭公之見者,蓋訂正經籍,所以明道,不當以是自沮也。
洪武中,京城一校尉之妻有美姿,日倚門自衒。有少年眷之,因與目成。日暮,少年入其家,匿之牀下。五夜,促其夫入直,行不二三步,復還。以衣覆其妻,擁塞得所而去。少年聞之,既與狎,且問云:「汝夫愛汝若是乎?」婦言其夫平昔相愛之詳。明發別去,復以暮期。及期,少年挾利刃以入,一接後,絕婦吭而去。家人莫知其故。報其夫。歸乃摭拾素有讐者一二人訟於官。一人不勝鍛鍊,輒自誣服。少年不忍其冤,自首伏罪云:「吾見其夫篤愛若是,而此婦忍負之,是以殺之。」法司具狀上請。上云:「能殺不義,此義人也。」遂赦之。
高皇嘗微行至三山街,見老嫗門有坐榻,假坐移時,問嫗為何許人,嫗以蘇人對。又問張士誠在蘇何如,嫗云:「大明皇帝起手時,張王自知非真命天子,全城歸附,蘇人不受兵戈之苦,至今感德。」問其姓氏而去。翌旦語朝臣云:「張士誠於蘇人初無深仁厚德,昨見蘇州一老婦,深感其恩。何京師千萬人無此一婦也?」洪武二十四年後,填實京師,多起取蘇、松人者以此。
後生新進,議論政事,最宜慎重。蓋經籍中所得者義理耳,祖宗舊章,朝廷新例,使或見之未真,知之未悉,萬一所言乖謬,非但詒笑於人而已。嘗記初登第後,聞數同年談論都御史李公侃禁約娼婦事。或問:「何以使之改業不犯?」同年李釗云:「必黥刺其面,使無可欲,則自不為此矣。」衆皆稱善。予亦竊識之久矣。近得皇明祖訓觀之,首章有云:「子孫做皇帝時,止守律與大誥,竝不用黥刺剕劓閹割之刑。臣下敢有奏用此刑者,文武羣臣即時劾奏,將犯人凌遲,全家處死。」為之毛骨竦然。此議事以制,聖人不能不為學古入官者告,而本朝法制諸書,不可不徧觀而博識也。
高皇一日遣小內使至翰林,看何人在院。時危素太朴當直,對內使云:「老臣危素。」內使復命,上默然。翌日傳旨,令素余闕廟燒香。蓋余、危皆元臣,余為元死節。蓋厭其自稱老臣,故以愧之。
南京國子監,日有鴟鴞鳴於林間,祭酒周先生洪謨惡之,令監生能捕逐者,放假三日。一時跅弛之士 【 一時跅弛之士 明本「跅弛」作「斥弛」。】 ,多得放假。人目為「鴟鴞公」以譏之。其後劉先生俊為祭酒,好食蚯蚓,監生名之曰「蚯蚓子」,以為「鴟鴞公」之對。
予嘗題墨竹,以竹為草。或云草以歲為枯榮,竹耐久不彫,草何足以當之?予時亦無定見。後見山海經敍山之草木,每以竹為草屬,始自喜有據。又見晉人論草木之有竹,猶鳥獸之有魚,自是天地間一種。此說亦奇。
洪武中,大臣為三公者,皆開國功臣,三孤亦無備員,如劉伯溫、汪廣洋寧封伯爵,而不以公孤加之,其慎重可知矣。永樂中,惟姚廣孝為少師。洪熙、宣德以至正統間,大臣為三孤者,亦不過蹇忠定公義、夏忠靖公原吉、黃忠宣公福、黃文簡公淮數人,及內閣三楊公而已。至景泰中,有以少傅兼太子少師,以少保兼太子太傅,以太子太保兼尚書都御史,以太子少師少傅少保兼侍郎副都御史、大理卿通政使,又有尚書侍郎兼詹事府詹事等官。公孤師少,在朝不下二三十員。尚書每部二員,侍郎每部三四員,都御史員數,又有甚焉。名爵之濫,未有甚於此時者矣。故當時謠曰:「滿朝陞保傅,一部兩尚書。侍郎都御史,多似柳穿魚。」
景泰間,南京夾岡門外一家娶婦,及門,肅婦入,空轎也 【 肅婦入空轎也 守山閣本作「無婦乃空轎也」。】 。壻家疑為所賺,訴於法司。拘舁夫及從者鞫之,衆證云:婦已登轎矣。法司不能決,乃令徧求之,得之荒塚中。問之,婦云:「中途歇轎,二人掖吾入門,時吾已昏然。且有物蔽面,不知其詳。至天明始驚在林墓中耳。」
江西南豐縣一寺中佛閣有鬼出沒,人不敢登。徐生者,素不檢,朋輩使夜登焉。且與約,日先置一物於閣,翌旦持以為信,則衆設酒飲之,否則有罰。及暮,生飲至醉而登,不持兵刃,惟拾瓦礫自衞而已。一更後,果有數鬼入自其牖,方上梁坐,生大呼,投瓦礫擊之,鬼出牖去。生觀其所往,則皆入牆下水穴中,私識之而臥。翌旦日高未起,衆疑其死矣。乃從容持信物而下,衆醵飲之。明日率家僮掘其處,得白金一窖,六十餘斤。佛閣自是無鬼。
寮友孫司務譓,徐州蕭縣人。嘗言正統間,其里人王某女出嫁,中途下車自便,忽大風揚塵,吹女上空,須臾不見。里人訛言鬼神攝去,父母親族號哭不已。是日落五十里外人家桑樹上,問知為某村某家女,被風括去。叩其空中何見,云:「但聞耳邊風聲霍霍,他無所見。身愈上,風愈寒,體顫不可忍。」其家蓋舊識也,翌日送歸,乃復成婚。
予之齒者去其角,傅之翼者兩其足。或云有齒無角,若犬豕似矣。牛羊有角,未嘗無齒也。角當作甪,謂鳥咮,譌為角耳。蓋以為獸予之角,則無鳥之咮,鳥傅之翼,則無獸之四足。翼足互言鳥獸,齒角不當專以獸言。此說有理,但考之韻書,甪無釋鳥咮義,不知何所據也。
成化壬辰歲,陝西隴州雨雹,大者如牛馬頭,次者如盌,小者如鵞卵。人與牛羊馬驢被打死甚多,禾苗盡壞。
華亭民有母再醮後生一子,母歿之日,二子爭欲葬之。質之官,知縣某判其狀云:「生前再醮,終無戀子之心;死後歸墳,難見先夫之面。宜令後子收葬。」松庭叔父傳道其事云。
●菽園雜記卷四
景泰皇帝即位於正統十四年九月六日,今上時已在儲位矣。明年為景泰元年,上皇還自北庭,居南宮。又明年,冊己子為皇太子,更封今上為沂王。未幾太子薨,災異迭見。今南京吏侍章公綸,時為儀制郎中,應詔陳言修德弭災十四事。內敦孝義一事,尤為剴切。大意謂太上皇帝君臨天下十有四年,陛下向嘗親受冊封為臣子,是天下之父也。至以天位授陛下,尊為太上皇,是天下之至尊也。每月朔望及歲時節旦,宜率羣臣朝見於延安門,以極尊崇之道。至於儲位不可久虛,宜推同氣猶子之義,詔沂王復正儲位,則和氣充牣,懽聲洋溢,天心自回,災異自弭。疏入,上大怒,逮繫詔獄,搒掠五日,體無完膚,欲置之死。天忽大風雨沙,獄遂少緩,得不死。初,御史鍾同嘗諷禮部言此事,因併逮之。明年,南京大理少卿廖公莊亦繼公有言,詔庭箠八十,幾死。且並箠公暨同,同死獄中。天順元年,詔首釋公,擢為禮部右侍郎,尋改南京禮部,轉今官。
古人以病不服藥為中治,蓋謂服藥而誤,其死甚速。不藥,其死猶緩。萬一得明者治之,勢或可為耳。以吾所聞見者驗之,中治之說有以也。崑山周知縣景星家一婦病腹中塊痛,有產科專門者診之為氣積,投以流氣破積之劑;又令人以湯餅軸戞之,不效。聞有巫降神頗靈,往問之,云:「此胎氣也,勿用藥。」信之,後果生一男。南京戶部主事韓文亮妻病,腹中作痛,按之,若有物在臍左右者。適淛中一名醫至京,請診視之,云是癥瘕。服三稜蓬朮之劑,旬餘覺愈長,亦以其不效乃止。後數月生二男。此皆有命而然,可不慎哉!
白恭敏公圭,凝重簡默,喜怒不形。為兵部尚書日,奏疏悉令屬曹正官具草,稍加筆削,人往往以簡當服之。公退,即閉閤坐臥,請謁者至,左右拒之,多不得入見而去。故當時有酣睡不事事之謗。一中官請託不入,令邏卒陰伺其短以脅之。公密召四司官,令戒飭羣吏而已,竟不從。公嘗再與征討,累有軍功,未嘗令家人冒功得官職。此尤過人者。公歿後,刑部尚書項公忠代之,視篆日,語四司云:「吾不如白大人有福,爾各司凡事慎之。」未幾,項公以事去位。有福者蓋輕之之辭,然亦若所謂讖云。
諸葛景,江浦人。嘗舒紙賦詩,出思齋外,及得句而入,已有詩書紙上矣。景怪之,不以告人。他日屢試之,皆然,益怪之。因稱為大仙,日焚香禮之,凡有詩文必求代筆焉。嘗求一見,書紙云不許。及求之愈切,乃期與暮會。景自懼,拉一友同候之。至夜,聞戶外彈指聲,開門出迎,乃一無頭人,景遂驚仆,自是求代筆不應矣。杭州李知府端之壻,夜起如厠,不返。家人覓之,門闥扃閉如故,而莫知所之。李驚異,乃升堂鳴鼓,聚羣吏徧索之,不可得。次日暮,忽墜自□山門 【 忽墜自□山門 守山閣本作「或墜於內署問」;則此句連上下文當讀作「次日暮或墜于內署,問其去來之故……」】 ,其去來之故,皆不能知。視其衣服沾污,有黃綠痕,若草樹摩戞者,然莫知何謂。二事聞之同年蔣御史宗誼。諸葛蓋宗誼之父執,李則其為推官時舊長官也。故言之皆詳。
唐章氏二女採桑,母為虎攫,二女號呼搏虎,虎遂棄去,母得免。南唐當塗聶氏,隨母採薪,母為虎攫去,持刀跳虎背,抱虎項刺殺之,收母屍歸。宋嘉祐中,南昌分寧女彭氏,隨父入山伐薪。父遇虎,女抽刀斫虎,父得不死。事聞,詔賜粟帛。宋鄞縣女童氏,虎銜其大母,女手曳虎尾,祈以身代。虎棄其母,銜女以去。事聞,祠祀之。永嘉盧氏女與母同行,虎將噬母,女以身當之。虎得女,母乃免,宋理宗朝,封其廟曰孝姑。元餘杭姚氏,母汲澗遇虎,姚手毆虎脇,鄰人執械器以從,虎置之而去。元建寧官氏,其夫耨田,為虎所攫,官棄饁奮挺連擊,虎舍去,負至中途而死。事聞,旌復其家。元濱州人劉平妻胡氏,同夫戍棗陽,暮宿道旁,夫被虎噬,胡以刀刺死,夫脫,至中途而死。元至大間建德王氏父耘田舍旁,為豹所攫,曳之升山。父大呼,王以父所棄鋤連擊豹腦,殺之,父乃得生。客有以劉平妻殺虎圖求題,以類考之,得此數人。
朝廷禮制,頒曆其一也。頒者,自上布下之謂 【 自上布下之謂 「自上」原作「白上」,此據明本改。】 。欽天監所進者,既頒於內廷,則京尹及直隸各府領於司曆者,當各頒於所部之民。各布政司所自印者,亦當如是。今每歲頒曆後,各布政司送曆於內閣若諸司大臣者,旁午於道,每一百本為一塊。有一家送五塊者,十塊者,廿塊者 【 十塊者廿塊者 「廿塊」原作「甘塊」,此據守山閣本改。】 ,各視其官之崇卑,地之散要,以為多寡。諸司大臣,又各以其所得餽送內官之在要津者。京師民家多無曆可觀,豈但山中無曆,寒盡知年而已哉。此風不知始於何年,今殆不可革矣。
南京洪武門、朝陽門、通濟門、旱西門,皆不許出喪。北京正陽門無敢出喪者,餘皆不禁。大明門前,雖空棺亦不許過,各門空棺亦不許舁入。嘗有不知此禁者,文臣家住闕西,買棺闕東,已而不得過,乃從北上門過,繞宮牆而至其家。亦有帶壽櫬上京,知有禁,寄門外而止。古人入國問禁,良有以也。外京城則無禁,以為禁者,軍衞索賂之術也。如仕遼東故者,返柩必由山海城入。仕陝西故者,返柩必由潼關城入。仕口外故者,必由居庸等關入。此外無他途矣。
府軍前衞幼軍年六十,驗有老疾者,兵部引至御前,奏過疎放。京營隨操軍職避事逃者,管隊官具奏通政司引奏緝捉。軍民身軀長大,自願投充將軍者,通政司亦引奏。予登進士時猶見之。及為職方主事,疎放幼軍,緝捉逃官,奏本皆封進,收充將軍告通狀,送部施行而已。蓋尚書白公以為,幼軍疎放,多疲癃殘疾之人,職官不當在逃。恐四夷來朝者在廷,聽望不美,故奏止之。收將軍細事,不當煩瀆聖聽,故禁之。古人謂為官生一事不如省一事,公於是不但省事,且得處事之義矣。
予登進士,觀政工部。父執徐翁孟章謂予曰:「仕路乃毒蛇聚會之地,君平昔心腸條直,全不使乖,今卻不宜如此。坐中非但不可談論人長短得失,雖論文談詩,亦須慎之。不然,恐謗議交作矣。」予初不以為然,後為職方主事,考滿,同年與予有隙者,適在河南道,遂以考語中之,吏部詢之輿論而寢,且一歲得連遷。予於是始信徐翁之言為不妄,而又喜人自有命,非作惡者所能害也。
洪武中,內官僅能識字,不知義理。永樂中,始令吏部聽選教官入內教書。正統初,太監王振於內府開設書堂,選翰林檢討正字等官入教,於是內官多聰慧知文義者。然其時職專辦內府衙門事,出差者尚少。宣德間,差出頗多,然事完即回。今則干與外政,如邊方鎮守、京營掌兵、經理內外倉場,提督營造,珠池、銀礦、市舶、織染等事,無處無之。嘗在通州遇張太監,交阯人,云永樂年間,差內官到五府六部禀事,內官俱離府部官一丈作揖,路遇公侯駙馬伯,下馬旁立。今則呼喚府部官如呼所屬,公侯駙馬伯路遇內官,反迴避之,且稱呼以翁父矣。
書之同文,有天下者力能同之。文之同音,雖聖人在天子之位,勢亦有所不能也。今天下音韻之謬者,除閩、粵不足較已。如吴語黃王不辨,北人每笑之,殊不知北人音韻不正者尤多。如京師人以步為布,以謝為卸,以鄭為正,以道為到,皆謬也。河南人以河南為喝難,以妻弟為七帝。北直隸山東人以屋為烏,以陸為路,以閣為杲,無入聲韻。入聲內以緝為妻,以葉為夜,以甲為賈,無合口字。山西人以同為屯,以聰為村,無東字韻。江西、湖廣、四川人以情為秦,以性為信,無清字韻。歙、睦、婺三郡人,以蘭為郎,以心為星,無寒侵二字韻。又如去字,山西人為庫,山東人為趣,陝西人為氣,南京人為可去聲,湖廣人為處。此外如山西人以坐為剉,以青為妻,陝西人以鹽為年,以咬為褭,台、溫人以張敞為漿槍之類 【 台溫人以張敞為漿槍之類 明本「漿槍」作「漿搶」。】 。如此者不能悉舉,非聰明特達常用心於韻書者,不能自拔於流俗也。
李文達公賢在內閣時,太監曹吉祥嘗在左順門,令人請說話。文達語云:「聖上宣召則來,太監請,不來也。」曹乃令二火者掖而至,文達云:「太監誤矣。此處乃天子顧問之地,某等乃謹候顧問之官。太監傳聖上之命,有事來說,自合到此,豈可令人來召耶?」曹云:「吾適病足耳,先生幸恕罪也。」聞李公歿後,有事,司禮監只令散本內官來說,太監不親至。今日閣老請太監議事,亦不至矣。內閣體勢之輕,又非前比。
胡僧有名法王若國師者,朝廷優禮供給甚盛。言官每及之。蓋西番之俗,一有叛亂讐殺,一時未能遙制,彼以其法戒諭之,則磨金餂劒,頂經說誓,守信惟謹。蓋以馭夷之機在此,故供給雖云過侈,然不煩兵甲芻糧之費,而陰屈羣醜,所得多矣。新進多不知此,而朝廷又不欲明言其事,故言輒不報。此蓋先朝制馭遠夷之術耳,非果神之也。後世不悟,或受其戒,或學其術,或有中國人偽承其緒而篡襲其名號。此末流之弊也。成化初,一國師病且死,語人云:吾示寂在某日某時。至期不死,弟子恥其不驗,潛絞殺之。凡法王國師死中國者,例得營造墓塔。時固安王公復為工部尚書,奏言此僧平素受國賜賚,積蓄頗多,宜籍以營造墓塔,不須動支官錢。人以為得宜。
成化初,給事中張寧等欲上疏乞起曹州李公秉為兵部尚書,河州王公竑掌都察院事。恐左右或間之,密以奏草示南陽李公,且求調護。公視其草,哂之,復正言曰:「薦人但當言其人可用。若預擬某為某官,於事體得無礙乎?」寧深服之,乃退而易草以進。翌日,御批出,王為兵部,李掌院事。後有問其故者,文達云:「事在朝廷,不可知也。意者上以王公度忠邪太明,以置之彼處 【 以置之彼處 明本「以」作「即」。】 ,恐或不靜而然耶。」人服其有識而慎。
大同猫兒莊,本北國入貢正路。成化初,北使有從他路入者,上因守臣之奏,許之。時姚文敏公夔為禮書,奏請筵宴賞賜一切殺禮。北使有後言 【 北使有後言 此「北使」及下兩「北使」,明本均作「虜使」。】 ,姚令通事諭旨云:「故事:迤北使臣進貢,俱從正路入境,朝廷有大筵宴相待。今爾從小路來,疑非迤北頭目,故只照他處使臣相待耳。」北使不復有言。人以為得馭夷之體。
諸司職掌,職方郎中、員外、主事之職,掌天下地圖及城隍、鎮戍、烽堠之政。其目有五,一曰城隍,二曰軍役,三曰關津,四曰烽堠,五曰圖本,餘皆未載。以今職掌事件記於左方:
諸司職掌,職方郎中、員外、主事之職,掌天下地圖及城隍、鎮戍、烽堠之政。其目有五,一
點軍士 【 點軍士 原本頂空一格,明本作「整點軍士」。】 奏報聲息 【 此二事原隸司馬部即武選司,今隸職方司。】
出征動調官軍 京營軍馬 京城門禁
五城兵馬巡邏 月報軍馬 【 京營。】 季報軍馬 【 京衞。】
歲報軍馬 【 天下都司衞所。】 推舉邊將 舉用將才
邊將失機 傳報夷情 來降夷人
外國走回人口 【 外國走回人口 明本「外國」作「虜中」。】 將軍 勇士
民壯 弓兵 幼軍
土兵 嚮導 盜賊
鹽徒 漕運官軍 編發充軍
投充軍 軍伴 軍匠
內府幼匠 土官讐殺
本朝將軍之名不一,如云子授鎮國將軍,孫授輔國將軍,曾孫授奉國將軍之類,為親王子孫應授官職之名。如云初授驃騎將軍,陞授金吾將軍,加授龍虎將軍之類,為武臣給授散官之名。如征南將軍、鎮朔將軍、平羌將軍之類,為各邊掛印總兵官之名。職方司職掌收充將軍與上項不同。蓋選軍民中之長軀偉貌者以充朝儀耳。今謂之大漢將軍。優旃所稱陛楯郎,疑即此也。凡大朝會若夷使入貢 【 凡大朝會若夷使入貢 明本「夷使」作「虜使」。】 ,天子御正殿。大漢將軍著飾金介冑,持金瓜鐵鉞刀劒,列丹陛上。常朝著明鐵介冑,列門楯間。其次等者,御道左右及文武官班後,相向握刀布列。凡郊祀臨藉田太學,鑾輿出入扈從,以行宿衞巡警之事,則以侯伯都督係國戚者統之。其常朝宿衞,各以番上,謂之正直。有大事,無番上,謂之貼直。正直者,金牌相傳懸掛。貼直者,尚寶司奏而給發。事畢復納之。
甲午北征,歸自宣府,過土墓 【 自宣府過土墓 「土墓」疑當作「土木」。】 ,嘗詢問己巳車駕蒙塵事。有老百戶云:「初,大軍出關,以此地有水草之利,因以安營建牙。初忽有梟集其上,人心疑之。且此山舊有泉一道,流入渾河,未嘗乾澀,至此適涸,乃議移營近渾河以就水。敵遙見軍馬移動 【 敵遙見軍馬移動 明本「敵」作「虜」。】 ,遂羣譟而衝至。未及交兵,我師顛頓,莫能為計,相與枕籍於胡馬蹴踏之餘矣。由是車駕蒙塵,太師英國公、兵部鄺尚書等,皆不知所存。」蓋北兵臨陣 【 蓋北兵臨陣 明本「臨陣」作「臨敵」。】 ,必待我動彼才動 【 必待我動彼才動 明本「我動」作「人動」。】 。使我師堅壁不移,其敗未必如此之速也。先是大臣亦嘗七奏勸上班師,皆不聽,蓋王振主之也。自是也先乘勝入寇 【 自是也先乘勝入寇 明本「也先」上有「虜酋」二字。】 ,隳夷障塞,驅掠人畜,攻陷州縣,馴至逼近京師矣。蓋宦者喜寧本夷種,土墓之敗降於彼,為之鄉導 【 土墓之敗降於彼為之鄉導 明本作「土墓之敗降虜為其嚮導」。】 ,故以後猖獗特甚也。于時賴少保于公,內總機宜,外修兵政,而武強侯楊洪、武清侯石亨又皆戮力捍禦,故能保固京師奠安社稷也。近見翰林文臣叙此事,謂嘗交戰而失利 【 謂嘗交戰而失利 明本作「謂嘗與虜戰而失利」。】 ,蓋知之未真 【 蓋知之未真 明本「真」下有「耳」字。】 。
古人嗜味之偏 【 古人嗜味之偏 「偏」原作「徧」,此據上下文義改。】 ,如劉邕之瘡痂,僻謬極矣。予所聞亦有非人情者數人。國初名僧泐季潭喜糞中芝麻,雜米煮粥食之。駙馬都尉趙輝,食女人陰津月水。南京內官秦力強喜食胎衣。南京國子祭酒劉俊喜食蚯蚓。
宣府、大同之墟產黃鼠,秋高時肥美,土人以為珍饌。守臣歲以貢獻,及餽送朝貴,則下令軍中捕之。價騰貴,一鼠可值銀一錢,頗為地方貽害。凡捕鼠者,必畜鬆尾鼠數隻,名夜猴兒,能嗅黃鼠穴,知其有無,有則入囓其鼻而出。蓋物各有所制,如蜀人養烏鬼以捕魚也。
國初官馬,養於各苑馬寺各監苑而已。永樂中,始以官茶易和林等處馬,養之民間,謂之茶馬。正統十四年,京師有警,乃選取以備軍資,養於順天府近京屬縣,謂之寄養騎操馬。及京師無事,寄養之馬不復散去,至今遂為故事。每歲孳生賠補之法,悉與各處茶馬無異。養馬之家,雖云量免糧差,而賠補受累者多。北方民力疲弊,此其大端也。成化丁酉,予嘗差往畿內及山東、河南三處印馬,咨訪馬政之弊。力能行者,嘗為處置一二。其最害事者,牝馬每歲通淫而不孕,謂之飄沙。新樂縣一家養此馬,每三年賠二駒,九年已賠六駒。產已廢矣,有司莫肯為理。予為覈實,呈於本部,擬行各府縣,如民間有此,勘驗無詐,以馬送驛走遞,別給課馬,責令領養孳生,以紓民患。適該司一無狀者掌事,以予為掠美而寢之。
凡空屋久閉者,不宜輒入,宜先以香物及蒼朮之類焚之。俟鬱氣發散,然後可入。不然,感之成病。久閉眢井窨窖,尤宜慎之。御醫徐德美寓京日,家人方春入花窖。窖深,久不起,疑之,又使一人入焉,亦久不起。然炬照之,二人皆死其中,蓋鬱毒中之也。
相馬經相口齒止於三十二歲,異相者壽五十四十,然世罕有之。京師李千戶者,馬死,哭之,人怪問焉。曰:「此馬與予同年生,予今六十歲。馬死,予死無日矣。非悲馬,蓋自悲耳。」乃知物亦有稟賦特厚者,固不可以常數拘也。
「昔公孫弘對策於漢武之朝,有曰:『心和則氣和,氣和則形和,形和則聲和,聲和則天地之和應矣。故陰陽和,甘露降,五穀登,六畜蕃,嘉禾興,朱草生,山不童,澤不涸,此和之至也。」中庸曰:『致中和,天地位焉,萬物育焉。』觀今日上下之心,和邪,不和邪?傷天地之和氣者誰歟?使盲風怪雨發作者誰歟?凶年饑歲,老弱將轉乎溝壑矣。思天下有溺,由己溺之,思天下有飢,由己飢之者,又誰歟?庖有肥肉,廐有肥馬,民有飢色,野有餓莩。當此之時,為民父母,不以由己飢之、由己溺之之心處之,而泛泛然迎請超果寺觀音大士至普照,有同兒戲。具文之禱祈,安能召和氣而回戾氣哉!為今之計,莫若講行救荒之政,平糴價以紓民力,行賑濟以救飢貧,放商稅以通客旅,清獄訟以伸冤枉,察吏姦以禁賄賂,抑小人以扶君子,通下情以療民瘼。凡可以弭災異、召和氣者,盡心力而為之。憂國願豐,出於一念之誠,則大士不須祈禱,而慧日自呈。人事和而天理見,惟閣下留意。幸甚。」此松江僧順昌祈晴上府官疏。凡僧人文字,多道佛之靈異,及奉佛利益,未有能自指斥其無益者。國初名僧如復見心輩,亦不免此。此僧獨出正論,且以為有同兒戲,可謂超乎流俗者矣,讀之起敬。
高文義公穀無子,置一妾。夫人素妒悍,每間之不得近。一日,陳學士循過焉,留酌,聚話及此。夫人於屏後聞之,即出詬駡,陳公掀案作怒而起,以一棒撲夫人仆地,至不能興,高力勸乃止。且數之曰:「汝無子,法當去。今不去汝而置妾,汝復間之,是欲絕其後也。汝不改,吾當奏聞朝廷,置汝於法,不貸也。」自是妒少衰,生中書舍人峘。陳公一怒之力也。
范希榮者,文正公之裔孫。其先有為京官者,因家京師。嘗與他商行貨,道遇暴客,見其姿美,問之曰:「汝非秀才乎?」希榮曰:「然。吾本范文正公之後。」暴客曰:「好人子息也。」凡舟中之貨,悉令認留,不取而去。文正公之蔭庇後人矣,雖暴客猶知愛之,況他人乎!
鳥鼠同穴之說,自幼聞之。及讀禹貢蔡氏傳,則以為二山名,頗疑之。後訪陝西人,莊浪山鳥鼠二物同穴,同穴而處,遂為雌雄,行者多見之。蓋仲默理學之士,止據常理以自信,殊不知物之以類自為配偶,此理之常。亦有非常理所能該括者,如螽與蚯蚓異類,同穴而交,龍與馬交,蛇與龜雉交,蜈蚣多與促織同穴。淛東海邊有小蜯,名瑣蛣,殼中必有一小蠏,失蠏則死,皆異類也。知此則鳥鼠之同穴,無足怪矣。
朱子註詩云:黍,穀名。苗似蘆,高丈餘,穗黑色,實圓重。稷,亦穀也,一名穄。似黍而小。嘗與北人論辨黍之形似,乃知所謂苗似蘆高丈餘者,即今南方名蘆粟,北方名薥秫,其榦名秫稭者是已。蓋自是一種,非黍也。其所謂一名穄,似黍而小者,此乃是黍,非稷也。今北人謂黍為黃穄,又名黃米,粘膩可釀酒,則黍之名穄明矣。稷與黍甚相似,但不可釀酒耳。其註「鶴」云,頂赤身白,頸尾黑。黑羽實生於翅,非尾。此皆一時之誤。
都指揮本在外方面官,京師各衞指揮有功,陞都指揮而未得外選者,或在京營管事,或在各處守備,仍於原衞支俸。其列銜皆云某衞帶俸都指揮,蓋以別京師無方面官。此時制也。又有軍職犯私罪者,例該革仕帶俸差操。帶俸之名雖同,其實無妨。近者有以都指揮掌錦衣衞事者,以帶俸字自嫌,妄意去之。禮部於登科錄列銜,亦遂其非而刻版印行,若定制然。是以其在權要之地,而貶制度以順之也。使生殺予奪自己出者,以勢臨之,禮儀制度欲不紊亂,得乎?
唐人避諱甚者,父名「岳」,子終身不聽樂;父名「高」,子終身不食糕,父名「晉肅」,子不舉進士。最為無謂。今士大夫以禁網疏闊,全不避忌,如文皇御諱,詩文中多犯之。楊東里作「棠枤」,似為得體。
馬之性善驚,故驚駭字從馬。女之性善妒,故嫉妒字從女。馮篤之從馬,威委之從女,亦各有義。
湖廣長陽縣龍門洞有鳥,四足如狐,兩翼蝙蝠,毳毛黃紫,緣崖而上,乃翥而下,名曰飛生。有怪鴟,貍首肉角,斷箬使方而銜之,呱呱而鳴,名曰負版,遇之則凶。
蜀中氣暖少雪,一雪,則山上經年不消,山高故也。大理點蒼山,即出屏風石處。其山陰崖中,積雪尤多。每歲五六月,土人入夜上山取雪,五更下山賣市中。人爭買以為佳致,蓋盛暑囓雪,誠不俗也。
宋景濂先生以文學際遇高皇,禮眷特優。洪武十四年,其孫慎犯罪,舉家當坐重辟。上不忍,特赦景濂,安置四川茂州。未至,歿夔府,葬蓮花池山下。成化間,墓壞,巡撫都御史池州孫公仁為遷葬成都,適蜀王府宋承奉昌新作壽藏於成都東門外,孫公令人求以葬先生。承奉以其同姓名人也,慨然許之,因以葬焉。計其直可費白金千兩。夫自開國以來,將相大臣,功名富貴,烜赫一時者多矣。沒齒之後,陵谷變遷,不能保其墳墓者有矣。非國有恩典,誰復為經營之。先生之歿百餘年矣,而其良會如此。於是益有以見秉彝好德之心,不以遠近親疎而有間也。